Draco.

费尽心情,总把流光误

吴敬梓,生在一个“科第仕宦多显者”的名门望族,家底殷实而官高权阔,富埒陶白,赀巨程罗,因豪纵奢施,挥霍无度,行舍四方而致家道中落,财尽权空,成为了后人口中玩世不恭的败家公子,落个金尽裘敝。从山擅铜陵,朱门绣户到门前冷落,鞍马渐稀,他经历了鲜花着锦到一寒如此的判若云泥。在这之间,他历尽世情薄,人情恶,看遍世间的游戏明堂,或朽木死灰与纲纪废弛,或人们在常言方寸中莫衷一是,感知世间形形色色,却没能独善其身,衣不染尘。“戏言喑哑讲风雅”,用诙谐戏谑之言,刻薄字文,讥诮庸尘,剜挑浮生,道尽疾苦苍凉的烟尘人间:或轻浮繁盛,少年热诚,宦事浮沉,诗话风流;或民怨沸腾,流离失所,清灰冷灶,糠豆不赡;或忠士作屈,善人短命,志士不遇,百巧成穷;而或蚁膻鼠腐,簠簋不饬,卖官鬻爵,羊狠狼贪。在一个个故事中,世间丑态,尽收眼底。

这本书里刻画了众多的人物,有玉洁松贞,德厚流光;有仗义疏财,绝甘分少;有昆山片玉,无出其右;有规行矩步,浑俗和光。但这本书重点描写的却是那些卑谄足恭,趋炎附势之人;贪生怕死,败德辱行之辈;朋比为奸,为虎作伥之群;媚上欺下,指鹿为马之子;蝇营狗苟,唯利是图之夫;“金玉其外,败絮其中”之士;更有“三年清知府,十万雪花银”之官。

如一步一步走向人格沦丧,从一开始晨昏定省,孝亲爱家,到东食西宿,劳思逸淫的匡超人;虚伪自私,斯文扫地,冒充牛布衣,鼠窃狗偷的犬吠之盗牛浦郎;数十年不中,一中举人就欢喜得发疯,痰迷心窍的范进;原本温文尔雅,木人石心,而后爱势贪财,阿尊事贵,揣合逢迎,不惜逼死妻子的鲍廷玺……这些人在作者吴敬梓的笔下穷形极相,也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状——统治者镇压武装起义的同时,采用大兴文字狱,考八股、开科举,提倡理学以统治思想等方法以牢笼士人,而士人们渐渐麻木,聚敛无厌,一昧地追名逐利,攀权附势,干出招权纳贿,贪夫徇财之事,而且愈加封建迷信,妄想仙财全占,不少人因追求“骑鹤上扬州”而几近癫狂——而这一切都归结于明清时的八股科举制。

科举制度始创于隋朝,不得不说,科举改善了用人制度,使拥有才识的读书人有机会进入各级政府任职,促进了文化艺术的百花齐放。但宋朝之后的科举制度使儒学成为统治者奴化臣民的工具,官僚队伍壮大,导致从事科学技术研究的人才力量薄弱,在国家这一大层面上,科举制度明显成为了阻碍国家前进的绊脚石;因此,从国家渗透到社会的方方面面,士子儒生的思想观念也会被歪曲,成为儒学下的行尸走肉。

八股文控制着人们的心神与灵魂,社会一步步变得长夜难明。官员们为富不仁,敛财成性;儒生死攻八股文,思想单一,只求金榜题名,从仕之后便走那官员的老路;被压榨的人一旦青云直上,便去压榨别人,顺理成章地与其他官员相与,自此官官相护;若贿权爬利得不次之迁,东官西守便往弹冠相庆;宫闱之内丝毫不顾百姓死活;更有衣冠枭獍,不肖子孙,人面兽心;邻里无人问访,事事无关痛痒,亲权贵,踏贫人。

在这样一个社会里,侠义成为了一种贬义词,相反,权力的大小和钱财的多少就成为了衡量一个人道德高低的唯一标准。人们成为了癫狂的权下囚。自明清,诗词歌赋逐渐荒废,多数文人墨客们盲目追求八股文的完美精湛,如书中的马二先生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,一个被八股儒学思想侵蚀,腐蚀,最终思想完全麻木,成为儒学思想的傀儡。还有很多士子虽明事理但不敢做声,知白守黑,躲在旧制度下安于现状,越瘦秦肥,袖手旁观。

其中的名场面莫过于严监生临死了。咽着一口气就是为了挑掉一茎灯芯,已经是家财万贯却又铢施两较,令人哑然失笑的同时也写出了当时一种人——瘠人肥己,眼中只有钱财。而后他的亲生兄弟还妄图占据他的所有财产,令人寒心。在这个人情淡薄的社会里,连兄弟之间的唯一联系都只有钱财,一切感情都不堪一击了。人们尔虞我诈,暗箭明枪,阳奉阴违,表同内异,社会腐化,异化。

再说范进。范进中举后欢喜得引动了痰,得了疯病。所幸胡屠户一巴掌打去把他打醒。其中范进未中举之前囊空如洗,家徒四壁,受胡屠户唾弃,对他恶语相向,甚至唾沫被吐到脸上也懒得去擦,已然不顾脸面,卑膝自然。而中举之后胡屠户则前倨后恭,尊敬十分丑态毕露。而范进可怜的老母亲本可以从此享福,却因欢喜过度而死。与范进的病一样,都是疯癫致死。可怜老太太一生贫贱,最后也没正归。其实这也反映出一个现实——读书人只有一条出路,那便是科举考试,八股文,所以儒生们想逃脱却又无能为力。后看范进母亲死后,范进在那打秋风的宴上吃的尽情尽意,荤腥皆沾,若无其事。而这一切都是为个“出人头地”,为个锦衣玉食,为个势倾朝野。丁忧不忌,丧母无心,这似乎已成风气,成为那个时代的一种心照不宣的风气。而要想出人头地,必将先奔走钻营,对于这一点人们已约定俗成,而又缄口不言。而当一任新官在他人的帮助下袍笏登场,又会有吮痈舐痔,阿顺取容之人前来寻求他的“帮助”,就这样无休止地循环下去,周而复始,这个社会就越陷越深了。

其实科举考试并没有错,相反,这给许多寒人贫士提供了走向仕途的机会,而错就错在人们自身的病态心理,想要权御天下,鲜衣怒马而不顾一切甚至丧心病狂。那时的人们早已有了他们自己相沿成习的生活方式,而违背或抗拒这种病态的生活方式的人反而会无所适从。人人都想做官,而“举业”是做官的唯一途径,八股又是“举业”唯一途径,因此人们逃不出这个局。如书中的马二先生,二十四年出入考场,数十年困束八股,终生为“生员”而忠于八股,游说四方,劝人“举业”,双眼蒙蔽,真个是“被八股儒学踩在脚下的虔诚信徒”。但他想吗?不想,这是被逼的,被一个叫“出路”的鬼魅逼的,逼上了唯一一条出路,也是唯一一条绝路。马二先生把个人尊严与他的生活赔了进去,换得了一官半职和他想要拥有的一丝体面,而他想要的结果在书中他也对匡超人提起过:“而今什么是书?就是我们的文章选本了。”因此把匡超人也拉入了无尽深渊。

但人们也束手无策,在政以贿成的年代,百姓叩阍无计,志士捣枕槌床,只得怊怊惕惕,而统治者们却只顾粉饰太平,官员们欺上瞒下,以求私利。就这样,越来越多的人下乔迁谷,走向那条社会铺垫了百年的不归路。

当然,《儒林外史》中也有正直人物,如以作者为原型的一生仗义疏财, 行义四方,淡泊名利而豪放不羁,敢于挑战封建世俗的仗义公子杜少卿。他算是这麻木儒林中的一股清流,不争功名,不顾是非,不忧纷扰,坦坦荡荡,潇潇洒洒。可他相与的人中又有几个是真心待他的呢?无非就是找他要钱罢了,回过头还会在背地里嘲德笑义。当杜少卿陷入捉襟见肘的境地时,那些曾经被杜少卿帮助过的人却冷眼旁观,置之不理,还以此作笑料。怎想如此方正在这样的世道下却是进退无所,日暮途穷了。恶人名利双收,善人纳履踵决,慢慢地,像杜少卿这样的人就会铩羽涸鳞,步履维艰,渐渐被同化,再去同化别人,直至这个社会渐渐腐烂,从外到里,一层一层,黑轩暗宇,再无天日。

《儒林外史》中,作者用最清醒的目光,最坦率的语言,最深刻的讽刺,最尖锐的笔触,为我们剥开这个蛀虫与腐儒沆瀣一气的肮脏社会。怎奈“文章大好人大怪”,他也只能掩面唏嘘。于是他用余下年月写下《儒林外史》,想从深渊中找到救亡之路。他以弥足珍贵的,这个社会所需要的良知,来触摸这个奄奄一息的时代脉搏。兴衰,存亡,生死,黑白,善恶,一览无余。清醒无用,退身是本,但他做不到,因为毕竟看破红尘,置身红尘,却是吴敬梓平生所愿。

也如当下,社会兴衰绝不是门前远戏,既然置身社会,即使不能左右大观,也要远尘离污。独善其身并不意味全身而退,但只要做到,便在浮云作雪,世味成茶的深邃中,一乾坤显现囫囵,一棋子落得清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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